🗒️我的笔记
“罗素在讨论伦理问题 时曾经指出,人人都希求幸福。假如说,人得到自己希求的东西就是幸福,那就言之成理。倘若说因为某件事是幸福的,所以我们就希求它, 那就是错误的。谁也不是因为吃是幸福的才饿的呀。幸福的来源,就是不计苦乐、不计利弊、自然存在的需要,这种需要的种类、分量,都不是可以任意指定的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22) (pdf)Quote
“二十五年前,我到农村去插队时,带了几本书,**其中一本是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,我们队里的人把它翻了又翻,看了又看,以致它像一卷 海带的样子。后来别队的人把它借走了,以后我又在几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它,它的样子越来越糟。我相信这本书最后是被人看没了的。现在 我还忘不了那本书的惨状。**插队的生活是艰苦的,吃不饱,水土不服, 很多人得了病,但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书看,倘若可看的书很多的话, 《变形记》也不会这样悲惨地消失了。除此之外,还得不到思想的乐趣。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:傍晚时分,你坐在屋檐下,看着天 慢慢地黑下去,心里寂寞而凄凉,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。当时我是 个年轻人,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,衰老下去。在我看来,这是比死亡 更可怕的事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26) (pdf)
“罗素先生评价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时说,这篇作品有一个蓝本,是 斯巴达和它的立法者莱库格斯。我以为,对于柏拉图来说,这是一道绝 命杀手。假如《理想国》没有蓝本,起码柏拉图的想象力值得佩服。现 在我们只好去佩服莱库格斯,但他是个传说人物,真有假有尚存疑问。 由此所得的结论是:《理想国》和它的作者都不值得佩服。当然,到底 罗素先生有没有这样阴毒,还可以存疑。罗素又说,无数青年读了这类 著作,燃烧起雄心,要做一个莱库格斯或者哲人王。只可惜,对权势的 爱好,使人一再误入歧途。顺便说一句,在理想国里,是由哲学家来治 国的。倘若是巫师来治国,那些青年就要想做巫师王了。我很喜欢这个 论点。我哥哥有一位同学,他在“文化革命”里读了几本哲学书,就穿 上了一件蓝布大褂,手里掂着红蓝铅笔,在屋里踱来踱去,看着墙上一 幅世界地图,考虑起世界革命的战略问题了。这位兄长大概是想要做世 界的哲人王,很显然,他是误入歧途了,因为没听说有哪个中国人做了 全世界的哲人王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93) (pdf)
“我知道,这哲人王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,他必须是品格高洁之士, 而且才高八斗,学富五车。在此我举中国古代的哲人王为例——这只是 为了举例方便,毫无影射之意——孔子是圣人,也很有学问。夏礼、周 礼他老人家都能言之。但假如他来打量我,我就要抱怨说:甭管您会什 么礼,千万别来打量我。再举孟子为例,他老人家善养浩然之气,显然 是品行高洁,但我也要抱怨道:您养正气是您的事,打量我干什么?这 两位老人家的学养再好,总不能构成侵犯我的理由。特别是,假如学养 的目的是要打量人的话,我对这种学养的性质是很有看法的。比方说, 朱熹老夫子格物、致知,最后是为了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。因为本人不 姓朱,还可以免于被齐,被治和被平总是免不了的。假如这个逻辑可以 成立,生活就是很不安全的。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,有一位我全然 不认识的先生在努力地格、致,只要他功夫到家,不管我乐意不乐意, 也不管他打算怎样下手,我都要被治和平,而且根本不知自己会被修理 成什么模样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95) (pdf)
“我说哲人王的学问可怕,丝毫也不意味着对哲学的不敬。哲学不独 有趣,还足以启迪智慧,“文化革命”里工农兵学哲学时说:哲学就是 聪明学,我以为并不过分。若以为哲学里种种结论可以搬到生活里使 用,恐怕就不尽然。下乡时常听老乡抱怨说:学了聪明学反而更笨,连 地都不会种了。至于可以使人成王的哲学,我认为它可以使王者更聪 明,老百姓更笨。罗素是个哲学家,他说:真正的伦理准则把人人同等 看待。很显然,他的哲学不能使人成王。孔子说: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 知之。像这样的哲学就能使人(首先是自己)成王。孔丘先生被封为大 成至圣先师,子子孙孙都是衍圣公,他老人家果然成了个哲人王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96) (pdf)
“洛克先生以为,人人都追求快乐,这是不言自明的。以此为基础, 他建立了自己的哲学大厦。斯宾诺莎也说,人类行为的原动力是自我保 存。作为一个非专业的读者,我认为这是同一类的东西,认为人趋利而 避害,趋乐而避苦,这是伦理学的根基。以此为基础,一切都很明白。 相比之下,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大不相同,认为礼高于利,义又高于 生,这样就创造了一种比较复杂的伦理学。由此产生了一个矛盾,到底 该从利害的角度来定义崇高,还是另有一种先验的东西,叫做崇高—举例来说,孟子认为,人皆有恻隐之心,这是人先天的良知良能,这就 是崇高的根基。我也不怕人说我是民族虚无主义,反正我以为前一种想 法更对。从前一种想法里产生富裕,从后一种想法里产生贫困;从前一 种想法里产生的总是快乐,从后一种想法里产生的总是痛苦。我坚定不 移地认为,前一种想法就叫做聪明,后一种想法就叫做愚蠢。笔者在大 学里学的是理科,凭这样的学问底子,自然难以和专业哲学家理论,但 我还是以为,这些话不能不说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10) (pdf)
“西方早就 有人在解决这类问题,先有阿基米德,后有牛顿、卡特,所以在一二百 年前就把这问题解决了。而在我们中国,到现在也没解决。你或者会以 为,西方文明有这么一点小长处,善于解决这种问题,但我以为这是不 对的。主要的因素是感情问题。西方人以为,人的主要情感源于自身, 所以就重视解决肉体的痛苦。中国人以为,人的主要情感是亲亲敬长, 就不重视这种问题。这两种想法哪种更对?当然是前者。现在还有人 说,西方人纲常败坏,过着痛苦的生活——这种说法是昧良心的。西方 生活我见过,东方的生活我也见过。西方人儿女可能会吸毒,婚姻可能 会破裂,总不会早上吃两片白薯干,中午吃两片白薯干,晚上再吃两片 白薯干,就去挑一天担子,推一天的重车!从孔孟到如今,中国的哲学 家从来不挑担、不推车。所以他们的智慧从不考虑降低肉体的痛苦,专 门营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理论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12) (pdf)
“从这个例子来看,要逆转人性,必须有两个因素:无价值的劳动和 暴力的威胁,两个因素缺一不可。人性被逆转之后,他也就糊涂了。费 这么大劲把人搞糊涂有什么好处,我就不知道,但想必是有的,否则不 会有这么个岛。细想起来,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里就包含了这种东西。 举个例子来说,朝廷的礼节。见皇上要三磕九叩、扬尘舞蹈,这套把戏 耍起来很吃力,而且不会带来任何收益,显然是种无代价的劳动。但皇 上可以廷杖臣子,不老实的马上拉下去打板子。有了这两个因素,这套 把戏就可以耍下去,把封建士大夫的脑子搞得很糊涂。回想七十年代, 当时学大寨和抓阶级斗争总是一块搞的,这样两个因素就凑齐了。我下 乡时,和父老乡亲们在一起。我很爱他们,但也不能不说:他们早就被 逆转了。我经历了这一切,脑子还是不糊涂,还知道一加一等于二,这 只说明一件事:要逆转人性,还要有第三个因素,那就是人性的脆弱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15) (pdf)
“让我们 像奥威尔一样,想想什么是一加一等于二,七十年代对于大多数中国人 来说,是个极痛苦的年代。很多年轻人作出了巨大的自我牺牲,而且这 种牺牲毫无价值。想清楚了这些事,我们再来谈谈崇高的问题。就七十 年代这个例子来说,我认为崇高有两种:一种是当时的崇高,领导上号 召我们到农村去吃苦,说这是一种光荣。还有一种崇高是现在的崇高, 忍受了这些痛苦、作出了自我牺牲之后,我们自己觉得这是崇高的。我 觉得这后一种崇高比较容易讲清楚。弗洛伊德对受虐狂有如下的解释: 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,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,把它 视为一种快乐,以便使自己好过一些。对这个道理稍加推广,就会想 到:人是一种会自己骗自己的动物。我们吃了很多无益的苦,虚掷了不 少年华,所以有人就想说,这种经历是崇高的。这种想法可以使他自己 好过一些,所以它有些好作用。很不幸的是它还有些坏作用:有些人就 据此认为,人必须吃一些无益的苦、虚掷一些年华,用这种方法来达到 崇高。这种想法不仅有害,而且是有病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16) (pdf)
“我和一位犹太同学 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人,可以平等相交,但也只是今生今世的事。死了以 后就会完全两样:他因为是上帝的选民,必然直升天堂;而我则未被选 中,所以是地狱的后备力量。地狱这个地方我虽没去过,但从书上看到 了一些,其中有些地方就和全聚德烤鸭店的厨房相仿。我到了那里,十 之八九会像鸭子一样,被人吊起来烤——我并不确切知道,只是这样猜 测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18) (pdf)
“还有些人对特异性作负面的理解。我知道这么个例子,是从人类学 的教科书上看来的:在美国,有些黑人孩子对自己的种族有自卑感,觉 得白孩子又聪明又好看,自己又笨又难看。中国人里也有崇洋媚外的, 觉得自己的人种不行,文化也不行。这些想法是不对的。有人以为,说 自己的特异性无比优越是唯一的出路,这又使我不懂了。人为什么一定 用一件错事来反对另一件错事呢?除非人真是这么笨,只能懂得错的, 不能懂得对的,但这又不是事实。某个民族的学者对本民族的人民作这 种判断,无异是说本族人民是些傻瓜,只能明白次等的道理,不能懂得 真正的道理,这才是民族虚无主义的想法。说来也怪,这种学者现在甚 多,做出来的学问一半像科学,一半像宣传;整个儿像戈培尔。戈培尔 就是这样的:他一面说日耳曼人优越,一面又把日耳曼人当傻瓜来愚 弄。我认识一个德国人,一提起这段历史,他就觉得灰溜溜的见不得 人。灰溜溜的原因不是怀疑本民族的善良,而是怀疑本民族的智 慧:“怎么会被纳粹疯子引入歧途了呢?那些人层次很低嘛。”这也是 我们要引以为戒的啊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19) (pdf)
“我们可以教 给西方人的就是:咱们可以从人与人的关系里得到乐趣。当然,这种乐 趣里最直接的就是性爱,但是孟子毫不犹豫地把它挖了出去,虽然讲出 的道理很是牵强——说“慕少艾”不是先天的“良知良能”,是后天学 坏了,现代人当然要得出相反的结论。实际原因也很简单,它可能导致 自激。孟子说,乐之实,乃是父子之情,手足之情(顺便说说,有注者 说这个“乐”是音乐之“乐”,我不大信)。再辅之以礼,就可以解决 一切社会问题。这是孟子的说法,但我不大信服;他所说的那种快乐也 可以自激,就如孟子自己说的:“乐则生矣,生则恶可已也,恶可已, 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。”谁要说这不叫抽风,那我倒想知道一下什 么是抽风。而且我认为,假如没有一大帮人站在一边拍巴掌,谁也抽不 到这种程度——孟夫子本人当然例外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21) (pdf)
“没有科学知识的人比有科学知识的人更容易犯错误;但没有艺术修 养的人就没有这个缺点,他还有容易满足的好处。假如一个社会里,人 们一点文学修养都没有,那么任何作品都会使他们满意。举个例子说, 美国人是不怎么读文学书的,一部《廊桥遗梦》就可以使他们如痴如 狂。相反,假如在某个国家里,欣赏文学作品是他们的生活方式,那就 只有最好的作品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。我想,法国最有资格算作这类国 家。一部《情人》曾使法国为之轰动。大家都知道,这本书的作者是刚 去世不久的杜拉斯。这本书有四个中文译本,其中最好的当属王道乾先 生的译本。我总觉得读过了《情人》,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;读过 道乾先生的译笔,就算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了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60) (pdf)
“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简单 的真理:文字是用来读的,不是用来看的。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,都是 方块字,念起来就大不相同。诗不光是押韵,还有韵律;散文也有节奏 的快慢,或低沉压抑,沉痛无比,或如黄钟大吕,回肠荡气:这才是文 字的筋骨所在。实际上,世界上每一种文学语言都有这种筋骨,当年我 在美国留学,向一位老太太学英文,她告诉我说,不读莎士比亚,不背 弥尔顿,就根本不配写英文——当然,我不会背弥尔顿,是不配写英文 的了,但中文该怎么写,始终是个问题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61) (pdf)
“长大以后,我才知道科学和艺术是怎样的事业。我哥哥后来是已故 逻辑大师沈有鼎先生的弟子,我则学了理科;还在一起讲过真伪之分的 心得、对热力学的体会,但这已是我二十多岁时的事。再大一些,我到 国外去旅行,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到万有引力的苹果树,拜伦拐着 腿跳下去游水的“拜伦塘”,但我总在回想幼时遥望人类智慧星空时的 情景。千万丈的大厦总要有片奠基石,最初的爱好无可替代。所有的智 者、诗人,也许都体验过儿童对着星光感悟的一瞬。我总觉得,这种爱 好对一个人来说,就如性爱一样,是不可少的。 我时常回到童年,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,很多烦难的问题就变得 易解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63) (pdf)
“安徒生写过《光荣的荆棘路》,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 棘,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。当然,他是把尘世的嚣嚣都考虑在内了, 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。用宁静的童心来看,这条路是这样的:它在两 条竹篱笆之中。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,在每个花蕊上,都落了一 只蓝蜻蜓。这样说固然有煽情之嫌,但想要说服安徒生,就要用这样的 语言。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:告诉他们,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。这句话 给人的感觉就是: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。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 通,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64) (pdf)
“当年有人问孟子,既然男女授受不亲,嫂子掉到水里,要不要伸手 去拉。这涉及了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,假如“礼”是那么重要,人命就 不要了吗?孟子的回答是:用手去拉嫂子是非礼,不去救嫂子则是豺狼 也,所以只好从权,宁愿非礼而不做豺狼。必须指出,在非礼和豺狼之 中作一选择是痛苦的,但这要怪嫂子干吗要掉进水里。这个答案有不能 令人满意的地方,但不是最坏,因为他没有说戴上了手套再去拉嫂子, 或者拉过了以后再把手臂剁下来。他也没有回答假如落水的不是嫂子而 是别的女人,是不是该去救。但是你不能对孟子说,在生活里,人命是 最重要的,犯不着为了些虚礼牺牲它——说了孟夫子准要和你翻脸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86) (pdf)
“格调既然有高低之分,显然属于定序以后的尺度。然 而,说格调仅仅是定序的尺度还不能令人满意——按定序的尺度,礼比 色重,顺序既定,不可更改,舜就该打一辈子光棍。如果再想引人事急 从权的说法,那就只能把格调定为更加精密的尺度,以便回答什么时候 从权,什么时候不可从权的问题——如果没个尺度,想从权就从权,礼 重色轻就成了一句空话。于是,孟子的格调之说应视为定比的尺度,以 格调来度量,一份礼大致等于一百份色。假如有一份礼,九十九份色, 我们不可从权;遇到了一百零一份色就该从权了。前一种情形是在一百 和九十九中选了一百,后者是从一百和一百零一中选了一百零一。在生 活中,作出正确的选择,就能使自己的总格调得以提高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87) (pdf)
“这就是说,格调不是评价 作品唯一的尺度。由此就产生了一个问题,另外那种东西和格调是个什 么关系?这个问题孟子肯定会这么回答:艺术与格调,犹色与礼也。作 品里的艺术性,或则按事急从权的原则,最低限度地出现;或则按得到 最高格调的原则,合理地搭配。比如说,径直去写男女之爱,得分为 一,搭配成革命的爱情故事,就可以得到一百零一分。不管怎么说,最 后总要得到高大全。” (王小波, 2017, p. 188) (pdf)